夜幕下,谭君目光炯炯地望向来者。他的目光中,蕴着跋登千山后的壮志,又荡着涉尽万水时的感慨。在男人坐骑前,谭君跪拜。“陛下。”谭君叩首,高声道。而后他三呼“万岁”,在他的身后,众臣亦随之跪拜,三呼“万岁”。声震苍穹,天亦为此倾。捌拾捌清晨朝晖洒满“崇德”殿匾。内殿之中,满是药香。殿门大启,细风扑入,帐子微扬,有人走近。脚步声稳健,停在了戚炳永的御榻边上。高热中的戚炳永不安稳地翻了个身,略微睁了睁眼。半梦半醒中,他看见了一个人影,那个人影落在他瞳底,激得他发起了抖。许是沉在难醒的梦中,戚炳永浑身轻颤,慢慢地缩入被中。有人伸出手,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。那只手掌温热而粗粝,顺着他的额头向上轻拂,替他理了理杂乱的发。只一刹,这手就被戚炳永抓住了。他喃喃出声:“……四哥,是你罢。”并没有人回答他。这是在梦中,梦中怎会有人答他的话。而他的四哥,终究来梦里见他了。戚炳永紧紧地握着这只手掌,忽地哭了。他的眼泪滚烫,声音沙哑:“四哥。朕若打赢了这一仗,非得杀了你不可。”他闭着眼,又哽咽道:“……四哥,你此番来,也是要杀朕么?”御榻上的哭声,从最初的忍抑,逐渐变得放情,到最后几乎成了嚎啕。帐中,戚炳永弓着腰缩做一团,死死地按着那只手,反复泣道:“四哥,你是朕的亲兄长,你是朕的亲兄长……我们兄弟六人,我们兄弟六人……”这般念了不知有多久,他的哭声才逐渐小了。他将脸埋在那只大掌中,牙齿因颤抖而将下唇磕出了血:“……四哥,你当年为何要回京?你若不回来,大哥便不会死,父皇更不会死,我们兄弟之间又何至于今时今刻。四哥,你当年为何要回京?……”不知何时,他的气力泄了。又不知何时,那只手掌从他额上离去了。榻上一轻,帐子微动,梦中人已不在。……崇德殿外。周怿按剑立在丹墀侧,见人出来,他默声跟上。走出数步后,他听见男人在前吩咐道:“封殿。”周怿应道:“是,陛下。”面对这个男人,他曾称以过不同的尊谓。晋西北边军戍营中的殿下、晋煕郡鄂王府上的王爷、南境大军阵前的将军……今已皆成过往。如今,他口中的这一声“陛下”,牵动着无数的亡魂与白骨,冀为连年不休的征伐、为受辱已极的兵卒、为苦于战火的百姓,画上一个重重的句点。不远处,谭君手捧晋帝禅位诏书,率文武于阶下列拜。朝阳光芒万丈,气势磅礴地倾泄而下,毫不留情地将宫城中的每一寸暗处都照得透亮刺目。男人站在这朝阳下,容貌如朗朗清月,身形如劲拔青松,清晰地落入众人眼中。他看向谭君,谭君亦回望向他。这一刹,二人仿佛重回当初森冷潮湿的刑狱中。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、权势滔天的、心狠手辣的鄂王,被抽灭威仪,被抽毁尊严,被抽断硬骨,就在谭君的眼前,应声跪倒在地。谭君脚尖停在他膝前数寸处。“当年郑文襄公因得罪王爷,竟被王爷迫害至死。臣今想问一问,这些年来,王爷悔不悔。”狱吏们持鞭,无声立望。男人抬手抹去嘴角的血,盯住谭君,吐出两字:“……不悔。”谭君将他看了半晌,然后无言转过了身。料想老师若泉下有知,今闻此言,必亦无悔于当年。……建初十五年春三月,谭君为久病的老师誊抄奏折,送入都堂。那封奏折,是身为端明殿大学士、翰林学士承旨的郑平诰。毫不意外地,这封奏折激起了皇帝的盛怒。皇帝传召郑平诰入觐,二人在崇德殿内颇起了一番争执,而这一番争执之激烈,事后便连外朝众人都有所耳闻。据传当日,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将这本奏折狠狠砸在郑平诰脚下,问说:“你三番五次奏请朕册立储君,是为何心?”郑平诰跪着,答称:“陛下膝下诸子早非幼儿,陛下久不立储,宫内不平,国朝难安。”这话说得无一分委婉,立时便叫皇帝又变了脸色。皇帝沉了沉气,道:“朕这六子,你与众臣欲推立哪个?”郑平诰答:“四皇子天资出众、文武拔萃,可堪重任。”皇帝沉默地觑着他,一字不发。郑平诰又道:“陛下心知肚明,又何必问臣。除四皇子外,陛下其余诸子皆极平庸,任是册立哪个,都难服众。而陛下若有立他人之意,又岂会迟迟不下诏?陛下既不愿立其余诸子,又何故不立四皇子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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