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要走,一个要留,双方僵持不下,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令人感喟,内里又哪里知道会是暗潮汹涌?最后还是童典史先发了狠,微微收敛笑容道:“怎么,大人一番好意,尔等还不屑一顾?亦或是有什么意见,瞧不上咱们大人的拳拳之心?”这顶大帽子压下来,分量着实不轻,叫善于口舌之争的杜文也一时想不出对策,只得又换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惶恐紧张模样,连称不敢。且不说有的没的,对方邀请自己一行人去住县衙客房绝对是摆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,若他们没理由的一味推辞,在外人看来就是不识好歹了。面对这样自己一番好意被人丢到地上踩的回应,便是再有涵养的官员恐怕也要端不住的。杜文慌忙解释道:“还请大人恕罪,实在不是,唉!这可叫晚生如何说的好!”他一边作态,一边在心里飞快的想对策,道:“晚生一行人出来也一月有余,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,便是知州、知府大人也有过几位,可,唉!可当真从未有大人这般礼贤下士的,当真叫晚生这心里,这心里……”他似乎说不下去了,只用力垂着头,看上去果然无比感动的模样。童典史这才满意了,亲自带他们过去,又嘱咐人好生伺候,指了一队衙役留守伺候,这才施施然走了。临走前,似乎对大毛颇为关注,甚至还多问了句:“敢问这位是?”杜文突然福至心灵,立即上前答道:“这是我们外出游学后在路上遇见的孤女,没了爹娘,又病又饿,甚至可怜,晚生怎能放任一个姑娘孤身在外?说不得,这边叫她同我们一起上路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他说的慷慨激昂,脸都涨红了,满面舍我其谁的正色,只把以牧清寒为首的同行众人都听得呆住了,待回过神来险些笑出声。搂着弟弟的大毛更是呆若木鸡,心道分明是我姐弟俩豁出命去死赖上来的,当初少爷您也不是这么着的!那头童典史听得眉头都拧起来,脸上的笑意几乎要忍不住变为讥笑了。当真是读书读傻了的!便是风调雨顺的时候,还有些地方卖儿卖女呢!更何况眼下这样的荒年?当真出去走一圈,入目之处皆是鳏寡孤独,若但凡有个可怜的就都收下,怕不是要倾家荡产!还什么“一同上路”,“有个照应”,瞧你这模样,怕不是旁人还要照应你呢,再来一个丫头小子的,指不定谁照应谁,一准儿的拖累!当真是个拎不清的。童典史走后,杜文再也忍不住的叹了口气,对大家苦笑道:“这回咱们可是钻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去了。”于威立即接道:“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,要说这知县老儿没猫腻,打死我都不信!”阿唐也沉声道:“可不是怎的,咱们也走过两省了,打过交道的官儿没有五十也有三十,那些老爷们都忙得厉害,不过随意写个条子,叫下头人配合便罢,哪里像这回,这样兴师动众的。”学子外出游学的条子文书诚然能求得当地官府照应,可通常情况下也不过是通关、过检少些弯道,更加方便快捷;再者可以走官道、宿驿站,安全些罢了。且如今他们也只是秀才,若不主动要求帮助,或是与当地官员同出一派,几乎不会有哪个闲的没事儿做的官儿这样殷勤。此番游学涉地甚广,来之前牧清寒和杜文也都花费时间研究沿途官员,可因为州镇太过,也不过挑关键的都、府、州细细研读背诵,再者就是与唐芽唐党一系有直接间接正面反面联系的官员。至于这些遍地开花的县、镇,连肖易生本人也觉得多看无用,还真没太过推敲。如今提起罗琪这个名儿,不管是牧清寒还是善于记忆的杜文,都对此人无甚特别印象,可知他既非敌也非友,如此这般太过热情,恐不是好事。众人一阵沉默,还是牧清寒先笑了,拍着杜文的肩膀道:“方才你真是好机变,亏你竟想得出来,我眼见着童典史的脸都要绿了,就差啐到你脸上。”说的大家都笑出声,杜文生怕给外头的人听出端倪,忙缩脖瞪眼的示意噤声,等打发阿唐等人去窗边戒备了,才自嘲一笑,道:“咱们有备而来,人家未必毫不设防,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,既连死都不怕了,我就是发疯做些丑态出来,又有何妨!”牧清寒点头称是,又肃容道:“咱们需得快些行事,不然旁的不说,在外接应的于猛兄弟饿也要饿死了。”众人齐齐抱拳。因怕有什么差池,更怕一不小心走漏风声引得那知县狗急跳墙,当初众人决意进城之后,便决定留一人在外头。一来好有个接应,二来约定一个时间,若是过了期限里头还没人出来,自然要么被软禁,要么被灭口,他便径直去求援。人人都知道此行万分凶险,留在外面的生机自然大些,可谁都不愿留下,最后还是通过抓阄的法子定下来于猛。他十分懊恼,眼睛都红了,只丢了阄要跟着去,被人好歹劝下了。“你们都去送死倒是痛快了,只留俺一个孬种在外头,便是侥幸活了这条贱命也叫人瞧不起!俺不管,俺也要跟着去!”他哥哥于威劝道:“这什么当儿,哪容你任性胡来?你这活计可比一切都重,两位相公这是将身家性命都系在你身上!”大家把剩下的水食都留下,牧清寒和杜文又都给了他能证明身份的信物。因他们的供给已经消耗的差不多,便是都集中起来给了于猛,恐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,所以需得尽快。众人约定八日为限,不管能不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,都要出来汇合,所以剩给他们的时间当真不多了。那边童典史去回复罗琪,也十分仔细的回忆道:“倒是好个模样,可瞧着也不是什么穷苦出身的,又带着小厮、丫头,另有一队护卫,谁知是不是真游学?说不准就是寒门小户出来的,没见识,动辄便要来个英雄救美,也不分时候,又羡慕什么红袖添香罢了。”听了这话,罗琪到底眉眼舒展了些,似乎略微放心。见罗琪脸上没什么表情,童典史回答的越发小心,又带着拍马屁的说道:“开始他们死活不敢住到大人安排的地界去,只一味推脱,后来才诚惶诚恐的肯了,倒真像是小地方出来的。”罗琪唔了声,斜眼看他,问:“他们什么时候启程的?”童典史回忆了下原先看过的文书,十分肯定的回答道:“三月十七自山东济南出发,四月二十五出的南京地界儿,也有各地官府盖的印。”李主簿微微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须,低声道:“大人,或许真是巧合吧,不然哪里有这未卜先知的神人呢!”再者,他们也不过区区秀才,怕也只是死读书的呆子,作甚要千里迢迢跑来找死?罗琪长叹一声,道:“事到如今,谁管什么巧合还是偶遇,那些都无关紧要,最要紧的是,莫叫你我的一番心血都毁在这巧合上!”退一万步说,万一真的走漏风声,若是上头起疑,有心派人来查而查出来的反倒输的痛快;可若当真是巧合,偏偏又叫这些意外到来的人发现端倪,他输的岂不冤枉?那边是千山万水走遍,只在阴沟里翻了船!又过了两日,罗琪到底不放心,果然亲自来看了一回,叫牧清寒和杜文与自己一同用饭,旁敲侧击的问了许多。牧清寒和杜文不敢怠慢,只装傻充愣,把这小半辈子的轻狂都做尽了:说不几句就满口之乎者也,又要谈论诗词文章,又想请教当年罗琪的科举经验,听听他的金玉良言……殊不知如今罗琪哪里有这样的闲情逸致,只把他搞得不胜其烦,一顿饭没吃到一半就借口走了,然后再也没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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