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字未瞒,一字未骗。她没说什么,将怀里揣着的手炉掏出来,递向他。手炉被她抱得久了,尚有丝缕余热,足够暖一暖他冷冷的双手。戚炳靖握着这小小的手炉,立在床头,低眼瞧她,因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,故而并没有轻易开口说话。她心内纵有再多矛盾,再多挣扎,人依然在他身边,心依然在疼着他。这于他而言,已是足够了。暗色中,卓少炎动了动,重新躺下来。她以背对着他,忽而道:“我想家了。”戚炳靖看不见她的神情,她的声音落入他耳中,如隔千山一般遥远。而她说出口的这四个字,更是叫他一窒。她轻声又道:“可我在大平的家,早已没了。我本以为晋煕郡的鄂王府会是我的家,然而我竟错了。”他要的是帝位。他决意掀覆这晋室。他欲让江山改姓,重铸社稷。区区一个晋煕郡的鄂王府,如何能叫他满足。“炳靖。我若留在你身边,须得眼睁睁地看着你继续杀人,直到你终将晋室踏毁成灰,以取而代之……是不是?”戚炳靖将手炉搁下。“铛”地一声,重重震耳。他道:“是。”床上于是再没了动静。在挨着她躺下后,戚炳靖没再试图去抱卓少炎,亦没去握她的手。他的声音像是自胸腔中排挤出的一般,又哑又沉:“少炎,我不勉强你。你若难再付真心,我也不留你的人。”窸窣一阵后,他将一物塞入她的手中。卓少炎握住这带有他体温的一物,稍稍一摸,牛皮质地、边角毛糙……她的泪瞬间涌出。——心,我不知该如何相付。人,你要么?——要。如今她早非罪眷,她贵为大平亲王,她无须再借他的权、势以图大事,她不必再委身于他,而他除了她对他的情,也再无任何东西可以留得住她。当初她不知该如何给他这颗心。如今她却不知该如何收回这颗心。泪水越涌越多。她哭泣无声,然而整个人抖如筛糠。因他的话,亦因自己心口空无一物却血淋淋的痛。背后传来他低沉的喟叹声,继而整个人又重新被他圈入宽阔温暖的怀中。戚炳靖的手摸上她的脸,擦去她的泪水。他手上的粗茧刮得她脸生疼,引她哭得更凶。她哭个不停,他就一直给她擦泪。不知擦了有多久,她突然扯住他的胳膊,翻过身来,一头撞入他怀里,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,终于哭出了声。他对她不忍,亦不舍。她对他亦是不忍,更是不舍。戚炳靖感受到了她的这份强烈难抑的不忍与不舍,当即眉头一松,轻抚她的后背,任她在自己怀中放声大哭。他不怕她痛,她哭。他怕的是她不痛,她不哭,冷静决绝地离他而去。一直到觉出她哭意稍止后,戚炳靖才在她耳旁开口,继续之前未尽的话:“……但只要你还有一点疼我,还有一点不舍,我想要你摸一摸我的心。”他欲将胸腔打开,让她窥见他的心,让她碰触他的心。他所有的过往与经历,那些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,那些埋藏于最深处的黑暗与泥淖——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向她敞述。只要她愿意。只要她不嫌弃。他难能有如此主动、恳挚、坦诚的一刻,令她不禁眼鼻又酸。面对这样的他,她又何以推拒得了。卓少炎只觉自己的心被他轻揉了一下,她随之在他怀里轻颤了一下。而后她将手从他肩膀滑下来,抵在他心口处,稍稍抬起头,道:“……你当年从军,并非为求历练,而是为了今日,对么?”唇息相触间,戚炳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。他按住她的手,沙哑的喟息撩过她的额发:“不。是为了活命。”……“四殿下。莫要做傻事。不然,死的必定是殿下。”文乙的声音低低地传入他耳中,他的肩膀被用力握住,连半步都进不得。这重重的警告与阻拦,很快便令他重拾神智、镇静下来。崇德殿内殿中的斥骂声犹未歇止。他弯垂脖颈,二话不说地抱着食盒退下,反身径直走出殿门。外面,呼呼雪风夹着如沙一般的冰粒狂扑到他脸上,他那因怒意沸燃的热血被渐渐冷却。继而他开始发抖。攥着食盒边角的手指发青发白,一动,指节就咯嘣一声。“四殿下。”文乙跟了出来,轻挥拂尘,喝退近处其余侍从。他僵僵地立在风雪中,抬眼,眼中亦如结了一层冰:“……文总管方才是故意引我靠近内殿,去听父皇与大皇兄说话。文总管是想要提醒我,大皇兄于内宮之中暗传我身世之谣言,想要借此夺我的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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