鄂王看了看皇帝,问:“他二人是陛下的亲叔叔,陛下或许想为他二人求一求情?”皇帝否认说:“朕不能因宗室私情而置大晋国法于不顾。”鄂王再度一笑,道:“陛下长大了,比从前更懂事了。”皇帝听后,亲自替鄂王斟上一杯酒,敬道:“四叔若心情好,不如再饮些,若觉得乏了,今夜便宿在崇德殿中罢。”鄂王没拂他盛情,且道了声“好”,将那杯酒一饮而尽。当夜,鄂王留宿于崇德殿中。……入夜没多久,皇帝便先安置了,也很快就睡熟了。崇德殿为大晋历朝历代皇帝的寝殿,回望先帝一朝,纵是再得圣眷的皇子公主或宗亲,都不曾有过夜宿于崇德殿中的宠遇——哪怕是在先帝病笃临终前,也不准任何一位皇子宗亲值守于殿中。殿中熏笼中蒸出的香味随着夜色渐浓而逐渐减淡。就着这几缕醒神的香,戚炳靖批阅罢臣章,起身走至殿外。外面霜气拢绕,将他身上残存的酒意一点一点洗净。他站了一会儿,复转身步入殿内。他向内殿走去。在那两扇门外,他看见了当年那个两肩冻雪、手捧食盒的十五岁少年。少年足下,踩着至薄至险的冰,冰下是能够让人万劫不复的荆棘深渊。他站在少年身后,看着少年脊背单薄却执拗倔强的背影。如果此时少年回头,他将能看见他终将长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。可在他的注视下,少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没人再挡着他的路,他伸出手,一把推开了内殿的门。殿中,摇摇欲坠的一代雄主卧在御榻之上,疾病与衰老已将他曾经的心志消磨殆尽。久病之中,先帝的状况有好有坏,多时昏迷,偶尔转醒,而在转醒时,又十有八九是认不出人的。这一夜,正是他二十岁的生辰。他走入殿中,看见文乙叹气弯腰,将难得醒过来的先帝扶起来,靠上色泽已朽的锦绣褥垫。在御榻跟前,他将已落帝玺的皇诏摊开铺于先帝眼前,恭恭敬敬地道:“儿臣谢父皇恩典。父皇赐儿臣之封地,足占大晋国土八分之一,儿臣愧不敢受,然父皇执意如此,儿臣不得不奉旨。”先帝目光炯炯,盯他半晌,却认不得他。不止认不得他,仿佛连自己是谁,身在何处,都记不清了。他对上先帝多疑怔惑的目光,说道:“当年大皇兄封王后,父皇曾问他,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。儿臣当时在想,若儿臣有一日封王,不知父皇会不会也按儿臣的心愿,替儿臣把喜欢的女人讨来做王妃。父皇为何不问问,儿臣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?”停了停,他兀自又道:“是儿臣忘了,父皇眼下想不起,也听不懂,更说不出。既然如此,便由儿臣替父皇来问,如何?”先帝眼角的皱纹相互拉扯着,口中喃喃说:“水……”可一旁的文乙并没有去取水。他遂一笑,想了一想,道:“儿臣不求貌美,但求才智当与南朝卓少疆一般。“若逢父皇龙体康健时听了,定以为儿臣是在说笑,会大笑而道:‘卓少疆乃男儿身,可惜,可惜。’”他又看了一眼文乙,“或许文总管听了,也会在一旁凑趣道:‘听闻卓少疆有一双生胞妹,名唤少炎,堪称绝色,只是不知才智与其兄长相比又如何。’父皇闻此,又定会将笑意收了,冷冷责备称:‘大晋与大平百年世仇,其女子纵有无双颜智,亦不可使聘之。’”文乙无声地对上他的目光。“文总管。”他说道,“今夜陛下与我之间,所谈便大略如此罢。总管记下,如常传出于内宮与外朝便是。”文乙垂下头,这时才出声:“是。王爷与陛下叙话,小臣去为陛下取水。”文乙很快地退走。烛灯昏昧,先帝脸上暗壑深深,仿若一道道无法回头、亦不可言说的崎岖往路。二十岁的他对着这样一张面孔,忽觉再说什么都不必须,又忽觉有一话又必须说出。他沉默少顷,道:“父皇。当年谢淳叛你,而你借平军之手杀了谢淳,这些年来,你悔不悔。”听到这二字,先帝的目中遽然有了神采。可那神采只惊掠半瞬,便再无影踪。先帝的目光虚浮于烛华里,内中空空荡荡,再无往事。陆拾玖鄂王因夜里饮酒故,次日晨辍朝,直到过了晌午才起。内都堂命人送奏本到昌庆宫,被告知鄂王歇在崇德殿,便又匆匆转递至崇德殿。鄂王遂与皇帝共阅臣章,谈议国朝要事,直到近晚,才同皇帝作别,离殿出宫。出宫后,鄂王仪仗直趋长宁大长公主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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